【刀剑乱舞】应许之地(三日月宗近x女审神者)
架空雪国paro
旧日师生\末法之世\敌对
我捡到了一只猫。
是在晚八点,我巡逻回来的路上,那只狸花毛的小东西躲在街角的杂物堆里拉长了嗓子尖叫。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婴儿的哭声,所以我走了过去。
它的命很大,那堆杂物堆得严实,废弃的泡沫海绵刚好把它包裹起来,保证了它不会被冻死。晚上九点左右下了雪,如果我没有提前一个小时发现它,那么它还是会死。我拉开夹克拉链把猫塞进怀里,它折腾一会儿,从我领口露出头来,看起来像是我有两个脑袋。
我用夹克兜着它,把它带回了住处。营房里没有什么人,警备队人手紧缺,绝大多数人都正在巡逻或前往巡逻的路上。我的友人坐在她的床铺上看书,我走进来时她很自然地把书折了页脚放在床头。
“晚上好,”她说,“外面是不是下雪了?”
“没有,”我拉开拉链,把那只猫放出来,“至少在我回来的时候没有。”
“这是什么?你的晚餐?”
“你讲的这个笑话还蛮吓人的。”
猫跳上我的床,用它那对小小的前爪我的枕头上踩了一会儿 然后紧挨着角落蜷缩起来。我伸手摸它时它没什么反应,完全看不出一开始在街角尖叫的气势。
“怎么?你打算在营房养猫?”友人问我。
“我没这个打算,我只是觉得今晚太冷了,它非得冻死外面,所以把它抱回来。到明天或者后天巡逻的时候我会把它放出去。”我伸手挠着猫毛茸茸的耳根,“你就先在这里待一晚上,露露。”
“露露?”
“啊,”我卡了一下,“以前养的猫的名字,情不自禁就叫出来了,念大学时候养的。”我把猫抱起来挪了一个地方:“你吃晚饭了吗?今天晚上我没有其他的任务。如果没有吃饭我们一起出去找点吃的。”
友人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起身去拿大衣外套。
记忆真的是件很微妙的东西。
即使它的整体轮廓已经模糊不清,某些细节还是会时不时地跳出来。在大学学业中断后,我没有心思也没有机会去再亲近宠物来消磨时间,但当今天抱起那只猫的时候,一些记忆快速浮现出来。
我想起我养过的那只狸花猫。
我错误地把它当做母猫,所以给它起了一个女性化的名字,露露。意思是芸香,一种有浓烈香气的细小白花,我只在书上见过那种花,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没什么实际意义。露露粘人过了头,喜欢在我读书时直接横躺在我腿上,或者跳上桌子强行把它毛茸茸的额头塞进我的手里。我不得不拎着露露的腰把它拽离桌子,一路小跑到窗户下把它递给坐在那里的男人。
“看好露露,”我把猫怼进他怀里,理直气壮,“它打扰我完成您布置的作业了,老师。”
他微笑起来,垂下深绀发丝下掩藏新月的眼睛。
露露从善如流地从我手里挣脱,把头枕在他的手臂上。他沉静。不动声色,略带笑意地看着那只猫,然后抬起头看向我。
“老人家不太擅长照顾猫啊。”
九时二十五分,开始下雪。
我们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游荡,雪块簌簌地砸在我们肩膀上。下水井的温度比周围要高,雪落在铁盖子上就迅速融化,向上蒸腾为恶臭的蒸汽。我们驻扎的地方距离主城区有一段距离,这附近只出售粗糙食物和私酿酒。和主城区那些霓虹下的狂欢滥饮不同,在这里酒是药物,是抵御寒冷以及与寒冷并行的其他事物的药物。每年最冷的几个月份警备队都会被调来清理那些死在巷子里的流浪者尸体,他们醉倒,然后被冻硬,像是一只死猫或者死狗。
“他们脸上有笑容呢。”拖尸体的时候同队的队员悄悄对我说,“挺好的死法。”
“恶心,闭嘴。”
警备队不允许购买私酿酒,但还是会有人悄悄揣一点在身上。最近查的严,我没有犯禁的打算。友人从我身边跑开,回来时手里拿着肮脏的塑料袋。
“我在这有熟人,”她说,“能搞到主城那边的货。”
袋子里是两个罐头,饼干和一些密封腌制肉类。我拿了一个罐头,她立刻伸手拍掉它:“干什么,你要吃猫食?”
“你还顾得上给那只猫买吃的?”我抱怨一句,把罐头丢回袋子里。
“猫也要吃东西呀。”
街道另一头传来轻微的响动,我抬头看过去时有三个人影正向着我们移动,借着灯光我看到他们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大衣外套。在战场上这种人很可能身上缠着爆炸物,但在这里不需要有那么高的警惕。
他们只是在大衣里乱七八糟地塞了一堆玩意儿御寒。
他们摇摇晃晃,不怀好意地向我们走过来。也许是醉眼朦胧兼之灯光昏暗,他们没有看出我们身上的警备队制服。
“嗨,妞,聊聊不。”
友人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她拉住我的手臂示意我离开,几乎是同时他们开始哄笑,并抓住我的另一只手。
“我们那里有酒,有炭火,来吧……”
“警备队执行公务中,这是唯一一遍警告。”
他们的哄笑更大声,我猜他没把友人的警告当回事,“她说她们是警备队的!这两个漂亮妞是警备队的!这破天气持续下去我们都要死了,她们还在这……”
我从友人那抽手准备给抓着我胳膊那位一个过肩摔,但在我行动的瞬间友人用肩膀向外顶了一下我,她自然而然地与我换了位置,紧接着我听到一声枪响。
那是装了消音器的闷响,属于警备队携带的C-4298式手枪。抓着我手臂的男人跪下去,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似乎无力从刚刚的讪笑恢复,他睁大眼睛看着我,看着友人,看着我,然后栽在地上。
跟在他身后的两人呆呆地看着我们,然后同时爆发出尖叫,他们转身冲向黑暗,有一个被绊了一跤,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继续向前跑。
“你干什么?!”
“袭击警备队就地击毙。”
“他们根本没有能力袭击我们。”
“我知道,”友人很轻快地后退一步,被血浸染的雪变得泥乎乎的,“但是万一呢。这不是主城区,所有执行级别都是零容忍。”
我低头看着那个男人,他已经不再抽搐了,很快雪就将盖住他。
“你还记得给猫买吃的。”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不冲突,”她向一侧歪过头去,启动了无线电耳麦,数秒钟后她示意我也启动它。“警备队集合,今晚加强防守。”
“吃点东西,要加班了。”
看来雪是不会停了。
我把手套向前扯了一半,让手指可以蜷缩进掌心里避免冻伤。严重冻伤和烫伤没什么区别,我见过脱贴身衣服时把自己的皮肤剥下来一块的人。
换岗时间已近过了,但没人打算来替我的固定岗。友人值流动岗,已经绕着巡视路线跑了三圈,现在她终于跑不动了,过来挨着我站着。
看得出她挺冷的。
“再不来人替我的岗我就要冻僵了,”我压低声音以免风灌进喉咙,“你有没有酒。”
“没有,”她说,“我酒精过敏,你再撑一会吧,警戒队最近刚刚死了人,人手不够是难免的。”
“死了?怎么死的?敌袭?”我知道人手缺乏,但并不知道有人死了。
她把一边嘴角吊起来,像是讲一个老套的笑话:“die for love咯。”
这种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它就像漫天白雪一样久远。出生在这里的人都被动携带有一种能力,为他人而死的能力。
好像在很久以前这种能力还不存在的时候,人们很喜欢对恋人发誓,例如“我愿意为你而死”这种话。现在它应验了,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人说出我愿意为你而死,那么另一人就有令其死亡的能力,不需要刀或者子弹,只是轻轻松松说一句“那就为我死去吧”。
这种现象被发现之初引起了特别多的问题,甚至一些极端的宗教组织会要求信徒对首领发誓。旋即人们发现一人只能接受一个誓言,同时只能给出一个誓言。这倒避免了大规模死亡的发生。
不过家长们还是得注意点,管好孩子们别让他们胡乱发誓。
婚姻中经常采用双方对彼此发誓的形式来宣誓忠诚同时控制对方,不过说老实话我觉得怪怪的,好像你和伴侣同床共枕,一柄达摩克里斯之剑挂在你俩的婚床上。
怪怪的,说不好哪里怪怪的。
“怎么了,”我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她,脑子里还想着我营房里那只猫,“那位和恋人吵架了?”
“不是,”她很干脆地打断了我的猜想,“那位的恋人加入了叛军,前脚加入后脚就咒死了他,真了不得。”
真了不得,我在心里重复了一次。
宣誓是种危险的事,特别在这片贫瘠而动荡的地方。一个半世纪前气温骤降,谷物减产,动植物死亡,人们走入了雪国。饥饿和生存危机都能增加不确定性,虽然军部一直在努力维持稳定,但叛军们还是不断涌现。
“打打仗也好,不打仗人们就冻僵了。”
这时候你很难判断你宣誓的对象是否现在和你站在一个立场,又是否以后和你站在一个立场,这非常棘手,一不小心就会把小命搭上。
“我说,”她用胳膊肘捅着我,“你有宣誓对象吗。”
“算是有,也算是没有。”
“被宣誓那位死了?”
“……不是,我算宣示未遂。”
我还在读大学时气候比现在好很多,那时候花坛里还能长出点季节限定的绿色,细弱得像是毛绒毯。我们还可以在最热的月份露出手臂而不用担心冻伤。
那时我爱上了我的老师。
老师是个温柔的人,有些人不喜欢他,说他凉薄。我想着这群人应该一月份脱光了去风雪里站半个小时,好好体会一下什么是凉。他讲课时我偶尔走神,看着他在颊边蜷曲起的绀色发丝。那真是种很奇妙的颜色,近似于晚霞过后未完全黑暗的夜幕。
在气候恶化之后,我没再见过晚霞。
他的眼睛很特别,某些光线下一轮金色会在里面汇聚,尽管知道那只是种生理结构,或者无害的变异,亲眼目睹时还是会觉得神异。
“三日月宗近,嗯,名字由此而来呢。”
“我在大三那年对他表白了,用了当场宣誓这种激烈的方式。我记得他看我的眼睛,那轮新月在里面闪烁晃动。他打断了我的宣誓,用一种近乎严厉的口吻。”
“‘不要轻易说这种话,小姑娘。’”
“‘我不能接受。’”
“而在第二年,气候恶化带来的漫长雪季席卷了地面,我应召离开校园,加入警备队。”
“没了?”我的伙伴有点意犹未尽,我白了她一眼。
“没了,年少轻狂,吓着我老师了。幸亏我很快离开了学校,不然不知道多尴尬。”
她嘟囔着,显然不满意这个结局。
我调整了一下手套,把冻的刺痛的手腕缩回袖子里。这个故事我已经给人讲过好多遍,多到我自己都觉得它很真实。
它当然很真实,如果它不真实我就通不过审查。
但我有时候还是会做梦,在白雪瑟瑟的夜里梦见老师。我梦见在他怀里昏昏欲睡,他用食指漫不经心地在我颈后画着圈。
“我愿意发誓,三日月。”我迷迷糊糊地说。
我的额头紧贴着他的胸口,那里面传出一声叹息,他没有发出声音,这仅仅像是吐了口气。
“向谁发誓呢,小姑娘。”
“你呀。”我只觉得自己困得要命。
“别向没有未来的东西发誓。”
“谁都没有未来,老师。”我还想说点什么,但是被他制止了:“所以不要发誓,睡吧,小姑娘。”
我在梦中睡着,在现实醒来。它总是不定期出现,嘲笑我撒过的谎。
警报声钝钝的,像是被闷在袋子里。
友人比我反应快一截,我还站在原地时她突然跳起来:“敌袭!”这个哨卡只有一双手数得过来的人在驻扎,如果对方不是小股部队潜入而是大范围冲击我们会非常被动。
突然的熄灯验证了我的猜想,这是次大部队冲击。我跳起来像是一只兔子一样窜到墙后,扑下去时感觉腿被什么擦了一下。
四周迅速黑暗下去,有月光的地方雪反射月光亮如白银。远处有人对敌军开枪,出声位置立刻遭遇火力包围。
“他们怎么进来的。”我猫着腰躲在掩体后磨牙,“前面应该还有几个卡,这么多人进来不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不正常。
熄灯战略经过提前预演,在敌方数倍于我方的前提下我方应当全体熄灯,在暗处狙击敌人以拖延时间。不能说这种战术有多高明,但至少比开着灯当活靶子要强。
我紧紧贴着身边的墙跪下来,用手臂和腿支出一个三角形,叛军已经开始谨慎地搜索,我换上装着消音器的手枪。
说实话我不太想开枪,装了消音器的枪也有声音,一旦暴露位置我就只有死路一条。我屏住呼吸把身体压低,再压低,直到我觉得我已经半截入了土,半截进了墙。
他们搜索的地方离我有些距离,搜索看起来并不是想消耗时间把我们挨个拽出来,而是想继续前进。黑暗中他们手中的枪反射着微光,那是长期使用导致的磨砂面脱落。
我缩着脖子希望他们离我远点。
仿佛从角落里传来轻微的啪沙声,像是一只小动物在走动,它敏捷地在雪里跑着,身后留下一串梅花形状脚印。它从阴影中脱离走向月下,狸花色的皮毛反射月光。
我几乎噎住。
那是我捡回来那只猫,毫无疑问。它漂亮的狸花毛在光下闪闪发光,驻地离这里有半公里路,它到底是怎么跑出来的。猫慢条斯理地在雪地里走着,留下一串整齐的梅花印。它慢慢地向着我的方向移动,雪光在那对放大的瞳孔里折射。
别过来。
有人注意到猫了,我看到那晃动的人影里有谁向这边转过头来,他军衣的皮毛领子在夜风中晃动。我屏住呼吸张开手枪保险,心里充满了拉一个垫背再走也不亏的念头。
该死的猫,别过来!
我举起枪,对着穿着毛领军外套的身影,那是个身形修长的男性,逆光让他的面目模糊不清。猫留意到他向着自己走过来,回过头扭动了一下尾巴,没有叫。
就在那一瞬间男人抬起头来,我看到一道月影从他面容的阴霾里浮现,光线折向他的眼睛,勾勒出浅浅一对月轮。
那是……
他凝视着我的方向,仿佛穿过墙壁能看到我正跪在这里。我听到自己过于急促的呼吸声,心脏过速地在胸腔里撞击,我眼前发花,手指颤抖。
那是……?
猫第二次卷起尾巴,它似乎打算继续走向我的方向。站在猫身后的那个男人看着它向前走了两步,突然抬腿,踩住它。没有哀鸣,没有尖叫,只有雪被压实的吱吱声。他用了力,带齿的鞋底压进猫柔软的毛皮里,那里传来什么被压断的声音,他踩实了,一直到鞋底接触到雪面。
我不敢动一下。
他收回腿,低头看着猫被踩平的地方,那里没有血溢出来,被踩碎的猫一团漆黑。我看着他抬起头,对我的方向比了一个手势,然后转身走向那群人。月光落在他半截肩上,皮领和他的大衣都洁白如银。
手势是噤声。
他看到我了。
我在墙边靠了半个小时,后背被冻得像是铁一样硬。直到远处的人影完全消失了才站起来,四周静得可怕,不清楚有谁还活着。
我扶着墙慢慢走向猫被踩碎的地方,在离开墙的瞬间就跪下来。左小腿传来怪异的麻木感,有可能是久跪导致的血液不通,也有可能是冻伤。我不得不拖着腿在雪地里爬行了一段才到。
那只猫的胸腔已经被踩扁了,周围的雪上却没染一点体液或者血迹。我从腰上抽出刀沿着它的喉咙切下去,覆盖着绒毛的皮质下露出一点金属光泽。
这不是猫。
我很轻易地把半截皮毛从它身上剥了下来,露出里面的线路以及隐藏在喉咙处的微型摄像头。主板已经因为短路而烧化了,隐约有种橡胶烧糊的气味。我拿着那张被剥下来一半的毛皮在雪里跪了半晌,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间谍机器人,这城区里混进来了伪装成猫的间谍机器人。所以他们能这么轻易地摸进来。
我丢掉那张肮脏的猫皮起身,然后又摔进雪里,左腿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要糟糕,我几乎站不起来了。但我不能跪着,除非我不想要腿了。
我又一次爬起来,凭着惯性踉跄到墙边。无线电耳麦里一片寂静,我试着调整波段,但始终没有信号。
不详的预感。
营地离这里没有多远,如果我腿没问题我只需要跑几分钟,只要到达营地我就可以报告这次入侵,顺便报告间谍机器人的事情。但我现在几乎站不起来,在开阔地爬五百米爬到情况未知的营地等同于自杀。
雪还在下,墙的迎风面已经堆积了一层。我第二次坐下来,因为寒冷而有点神志不清。现在光线终于足够我检查自己的左腿,手指摸上小腿布料,摸到一手冰碴。暗褐色的黏糊的冰从我手里掉下来,一直掉进雪里。
嚯,完蛋。
腿被冻木了,我甚至没注意到它受伤,子弹不是直接打在里面,不然我现在应该已经失血休克,但它仍就足以让我失去行动能力。我看着血在我腿上冻结,把裤子和腿直接冻结在一起。我蜷起身体把自己窝进雪里,最后一次启动耳麦。
还是没有声音。
冻死挺好的,冻死的人是笑的。
我的额头抵着水泥墙,十指张开,贴在耳侧。冰凉潮湿的触感覆盖了我整个面部,我能嗅到墙上雪水混合这泥土的腥味。
枪还抵在我的后颈上,压得很紧,我能感觉出枪口的环形轮廓。他不说话,不动,我也只能保持着这个姿势。
我没来得及冻死,堆积起来的雪起到了很好的保温作用,我蜷着身子大概有二十分钟,直到身上积攒了一层薄薄的雪壳。人在危机时触觉异常灵敏,我像是躲在雪下的老鼠,听着上面的声音。有脚步声在靠近,越来越近,我给手枪上了膛,等着他走近这像是尸体一样的我。
然后在我直起身给他一枪之前,我被直接按在墙上。
雪很冷,混着血腥和寒凉的味道。我嗅到那里面混杂着微苦的气味,像是混着檀香的药。
“老师……?”我说。
“跪下。”
果然是他。
那是三日月的声音没错,那幅温和地唤我小姑娘的嗓子,我在离开学校的那段时间里一遍一遍咀嚼他对我说过的话,直到这声音烙在记忆里。
“老师!”
“跪下。”
我没有任何选择余地,我只能扶住墙,慢慢调整姿势到半跪,贴在耳侧的手被拉到背后锁住,我抬起头来看着面前那潮湿冰冷的水泥墙,不知道为什么很想笑。
“好了吗,老师?”
他把枪从我后颈移开了,我回过头睨着他手里的枪,然后愉快地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那对沉着新月的,如初晓天幕的眼。
“枪可没开保险啊。”
然后我听到了开保险的声音。
“让我说完话吧。”我没有去看他手里的枪,我想要他看着我。
“第一是我很想你,老师。”
“第二是杀了我吧,三日月。”
不是所有人都关心政治的,有很多人只想活下去。
加入警备队或者叛军都只是活下去的方式,资源越来越少,物价越来越高,不想像是野狗一样被冻死在巷子里,就要给自己找一份谋生的工作。但这只是为了生存,不是为了未来,大多数人都不相信未来。也许几年前天气还没有这么冷的时候人们还希冀春天,可现在春天都没有了。
我问过三日月的倾向,军部或叛军。当然是在很私密的情况下询问。
他很无所谓地笑了一下。
“老师你是末日教派的?我觉得你不像。”
他摇头,似乎是面对一个幼稚的问题:“我没有宗教信仰,小姑娘。”
“只是因为它们毫无区别,都是在一艘沉船上拔河。”
但后来我们都参与到了拔河里,很不巧没站一队。
我下床时他正好推门进来,我无视了三日月继续试图站立,受伤部位不靠近骨头,我不觉得我是骨折了。
他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冷静地看着我折腾。既然我醒来时身上没有拘束装置就说明他默认我跑不出去,现在我折腾也在他默许范围内。
折腾了十来分钟之后我放弃,坐回床边上:“老师。”
三日月看着我,似乎在等我改口,但他想都不要想,我坐在床边用同样的眼神回敬他。到最后不知道算是谁先让步,他起身走向我。
他和几年前变化不大,身份和环境的改变没给他留下痕迹。铁色衣袖下的那双手依旧修长而缺乏血色,和我记忆里那双在指间漫不经心转动着绀色钢笔的手重合。
“主要是冻伤,”三日月忽视掉了我刚刚的称呼,或者说默认了,“你的防护服被撕开了。”
“我知道。”我低头看自己的腿,“以后还能走路吗。”
“当然。”
三日月老师又回来了,那个坐在窗边,从我怀里接过露露的男人。大学阅读室里奢侈的暖风吹得人昏昏欲睡,猫儿在他怀里打着呵欠,我靠在他身边翻书,嗅着他衣上微苦的气息半梦半醒。
“猫是你们放进来的。”
但他毕竟不是三日月老师了。
三日月没有给我答复,他起身走向门:“睡一会吧。”
我听到开关被按动的声音,房间里一瞬陷入黑暗。
在离开学校的这几年里我反复思考,最终意识到自己自作多情得有点过分。每一个知情者都默认了我和三日月是恋人,我也这么默认。
我们做过所有事。
所以我满怀自信,当我大三那年他露出要离开学校的征兆的时候,我满怀自信可以拉住他。我像是一个不太讲道理又被骄纵得过分的孩子,抓住他的衣袖突然对他宣誓。
他打断了我,时间静止。
在那大概三十秒钟的时间里我看清楚了他的眼睛,三日月略微低头看着我,和抱着猫漫不经心看四周的眼神一样。我突然意识到他的眼神没有变过,看我也好,看其他任何东西也好,都像是置身事外。那轮月亮很冷啊,在潭水深处微微晃动着。
I’d like die for you.
我最终还是说出来了。
他把手覆盖在我眼睛上,掌心干燥而冰冷,我闭上眼睛等他一个回复,心里甚至希望他立刻说“那就为我死去”。可是当然没有,他的手离开时他也离开了,把我留在原地,像是我产生了一场幻觉。
他不声不响地离开,杳无音信。
我在屋子里睡了几个小时,醒来时周围还是一片昏暗。我在黑暗中坐起来,头痛欲裂。我想应该是发烧了,也许是伤口感染。我缩回被褥里打算接着睡,但因为高热而难以平静。
大概过了很久,房间的灯似乎再一次被打开,灯光隔着我的眼睛变成混乱的线条,一只手放在我额头上,掌心干燥且冷。
“别关灯,”我说。
“嗯,不关。”
“别走。”
“好。”
我听到倒水的声音,他给我喂了什么,可能是退烧药,也可能是镇定。我的意识像是悬浮在一个隔空的球体里,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做完这些后他在我身边坐下,抓住我的左手。
“老师。”
“休息一会,小姑娘。”
“别让我休息,”我摇头,“我休息了很久了,我需要清醒一会。”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老师?为什么救我?”
为什么仍旧以那副表情看着我,就像是我与任何一件东西都没什么不同?为什么离开,又为什么不用那个咒杀死我?
我们算是什么呢?
他伸手挡住我的眼睛,我挣扎了一下,没有奏效。
我似乎正在参加学校的一场戏剧活动。
我想起来了,我昨晚刚刚拜托朋友买到了中间位置的票。气候严寒,娱乐活动稀缺,学生们组织的活动成了为数不多的消遣手段。
我和老师入场时戏剧已经开始了,台上的聚光灯照着塑料合成纤维制作的幕布。它是油漆一样的绿色,我盯着它好半天才意识到它是用来表现“一大块草原”。
这目戏叫应许之地,讲的是城中的一群人跋涉前往乐土的故事,编剧有信奉当下的哪个教派,但我隐约觉得这个故事有点宗教性质的说教意味。老师坐在我身边,看着台上演员跑动,我很难判断他喜不喜欢这出戏,他什么时候都是这幅表情。我扭过头看着他,而老师也在同时看着我。
他眼中的月轮在黑暗里发光。
“也许的确如此,小姑娘。”
我又一次醒过来时大概是午夜,退烧后汗水干在身上让我觉得皮肤紧绷。他还在我身边,我不知道他睡着或者醒着。
我试着坐直一点,三日月立刻抬起头来。微弱的光线照亮他眼中的月,看起来像是蛰伏在黑暗中的什么猎食者。
“好一些了吗。”
“退烧了,”我说,“看起来不是伤口感染。”
“那很好。”
我坐得更直了一点:“我现在可以问问题吗,老师?”他沉默地用那对月轮盯着我一会:“换一个称呼的话,可以。”
“好,三日月,不加阁下可以吗。”
“……”
“现在我在哪。”
“私人住地。”
“为什么救我。”
“个人考虑。”
“能多说几个字吗。”
他笑了一下,没给我回答。
我已经丧失了继续问下去的兴趣,连带他的情况,他离开的原因都毫无兴趣。它们都是徒劳的,就像我当初试图用誓言拉住他一样徒劳。
“那么老师,最后一个问题。你还记得那个时候,是不是。”
这不是个问句,我也不太想听他说不是,所以在三日月回答之前我直起身吻了他,用犬齿割破他的嘴唇,尝到一点血腥味。他肩上的料子致密而硬,我没办法把指甲抓进去。当我被卡在墙上的时候我只能变本加厉地撕扯那块扯不动的布料。
他在叹气,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叹气。我只是闭上眼睛,不发一言地接受接下来的一切。
“我准备动身去南方。”
我的腿伤毕竟没有触及骨头,它恢复得很快,两周我就可以随意走动了,尽管仍旧不能奔跑,但距离完全正常也差不了很久。
三日月终于告诉我他的打算。
“原本以为没有这么快,”他坐在他惯常那张椅子上,平心静气,“比老人家我想的快了半年。”
我坐在床边上揉伤口附近的肌肉,它们摸起来还是有些僵硬。
“我没听明白。”我说。
“很快会爆发正面冲突,气候的恶化程度已经不足以支撑目前的人口了。”三日月扭头看着侧边的窗,雪还在继续下,天幕像是浸透了水的薄纸,“军部在寻求人口消耗,说的就是主城外的那些人。反对方想借这次机会占据主导权。”
我点头,继续揉腿:“说到底还是为了死一些人减轻压力,是这样的吧。”
“小姑娘理解的很对。”
“南方有什么?”我扶着床头站起来,“应许之地?”
“越过境线之后有一段理论上的气候缓冲区,这是计算得出的结论,它的存在从很早就被人猜测。前往缓冲区很不容易,但小姑娘,这艘船要沉了,不能留在上面。”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几年前。”
他说完之后我们都沉默了一会。
“所以,所以,”我斟酌着用词,“这才是你当初离开的原因,老师?”位于主城边缘的学院那时条件还算稳定,还没有到如今彻底废弃的程度,但同时也因为位于主城内,人的活动受到非常严密的控制。
如果想知道更多信息,必须彻底离开主城。
三日月的嘴角抿成一条线。“和我一起走。”
“能问原因吗?”我心情没有起伏,我以为我应该震惊再加上一个欣喜不已,“还是说是老师一时兴起?”
偶然遇到了自己曾经熟悉的女孩,被誓言束缚着的女孩,所以一时兴起打算拉她参与旅程?
他活得就像是掷骰子,只对面前的选项负责,也许当初的离开或者留下,把我当做恋人或不把我当做恋人也只是掷骰子,他没有情绪对此做出选择。
我走到窗前,对着窗外狂乱的白雪。
“启用那句誓言吧,老师。”
“不用带着我了。”
雪确实不会停了,它将一直下下去。
我和三日月都以为会是叛军方先动手,毕竟时间对军部方太仓促了。大概是早八点,雪,当我靠在窗边翻三日月留下来的书的时候,窗外暗了下来。我向窗外看着,雪中似乎飞过一只巨隼。
它在苍白的天幕里倾斜着,下降,再一次下降,直到足够地面上的人勉强看清楚它。
一架带着军部标记的飞机。
爆炸在五秒后开始。
我从窗边弹起来避开被冲击波炸碎的窗玻璃,床被掀翻,连同我一道被甩到墙上。第二次爆炸远了,我爬起来冲向门。它锁着,虽然墙已经开始裂口,但它仍然打不开。我甚至对着它出了一会神,脑子里充满滑稽感。
三日月不会回来了,这个地区遭受轰炸就代表他的南行计划必须立刻开始。而我被锁在这间屋子里,出不去。
这就是结局
窗外再一次开始闪光,我听到爆炸声。
……
雪没有终结,它和灰烬混合在一起。
道路失去了原貌,沥青块向上翻起,建筑失去原状,钢筋从它们混凝土的肌肉里扎出来。一分钟前有一条狗从这些扎脚的碎块上跑过,它满身烟灰,发出断断续续的哀鸣。当道路另一边出现人影时它呆呆地站了一会,似乎拿不准主意是上前还是逃走。
它最终耷拉着耳朵退到一边。
男人沿着那条被炸得翻起的公路向前,他上一次见到生者是一刻钟之前的事情,那是不知道什么势力的武装人员,没有带热武器,他们看着这个男人,他手中拎着丢弃了鞘的太刀,无声无息地站在道路另一头。也许是觉得这并不是人类,而是骤死的城市吸引来的某种怪异存在,他们让了路,没有任何攻击迹象。
三日月终于到了他的目的地。
那栋小楼塌陷了一半,它白色粉刷的外墙像是蛋糕的糖霜外壳一样一块一块掉下来,他丢掉手中的太刀,走进那片废墟里。
看到她的时候她还有意识,还能随着三日月走过来抬起头。家具替她抵挡了爆炸的冲击波,折断的墙把一根钢筋插进了她的胸骨,穿过肺部。
她抬头看着他,眼神异常清晰,那是他非常,非常熟悉的眼神。几年前这个孩子就是用这样的眼神凝视着他,说着愿意为他而死。
他在她身边半跪,抓住她的左手,那只手不太完整,缺少了一根拇指,血混合着灰尘盖满了她的手,然后立刻染上他的手。
“老师。”
她的声音很模糊,嘴角充满了呼出的血泡。
他叹息着,抓住那只沾满了血和灰尘的左手,把它贴在自己额头上,血从断茬流下来,从三日月的脸上爬过去。
“I’d like to die for you。”他说。
我愿意为你而死,所以现在我们可以一起走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那对眼睛因为困倦和虚弱而趋于模糊,她似乎在努力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又似乎不能理解。
女孩含着血的嘴角向上弯曲,她近乎嘲笑地看着这个男人,如果再有一点时间她也许还能问很多问题,也许他终于愿意回答很多问题。
但是?算了吧。
“……survive for me.”
在夜幕降下之前雪会一直下,一个男人会独自动身,前往南方。
在这个时代会有很多人死去,但他必然活下来。
必然孤身活下来,前往应许之地。
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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